
琐忆—— 记一位让我怀念的老人
作者:梅建林
她不是西北女战士,但却有着与她们许多相似的地方;她不是母亲,却有着母亲一样的心肠。我所要告诉你的,是我对一个逝去多年的然而却常常勾起我思缕的老人的怀念。
她叫邵金兰,一个真实的名字。得到她逝去噩耗是在她开始长久眠目的第二天。决计参加葬礼的除了我,还有母亲与姐姐。那天,天色阴沉得厉害,汽车尚未开至一半,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。望着车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,我的思绪也一串一串地“冒”了出来:记得小时候,我常到“老娘家”玩。叫她“老娘”是我妈妈的吩咐。“老娘”家有棵桑树,夏季里树上结出的桑葚果特别大,熟透了,红得发紫,味道特好。每当我和弟弟去桑葚的时候,“老娘”就显得格外高兴,一边招呼着我们不要摔了,一边为我们端出板凳。她最喜欢我们坐在小板凳子上听她讲故事。“老娘”小腿上有块伤疤,手上也有。那伤疤的形状绝非寻常见着的,分明是被枪刺过而落下的。“老娘”向我们说起她当年如何如何年轻,又如何如何冒着白色恐怖而参加了红军。忆到往事,她的眼中分明闪现出特有的光亮来,人也似乎年轻了许多。她的抗日老歌子仿佛把她自己又带进了那些峥嵘岁月里:“我擦好了三八枪,我子弹上了膛,我揭开了手榴弹盖呦,我勇敢向前方……”老实讲,她的歌唱得并不怎么标准,吐词也并不十分清楚,但我是实实在在地被她的情致感染住了。她唱的是那么激昂亢奋,那么专心致志,表现出一种虔诚与神往。
我思念这位特殊的“老娘”,是由于她生活得太艰辛,人生路途太坎坷,叫人委实为之心酸!她是1936年入伍的红军战士,安徽绩溪人,是舅舅领着她走上革命的道路,不幸的是1941年,舅舅全家遇害(被反动派活埋了);可贵的是她并没有被白色恐怖所吓倒,而是继续在革命队伍里做红色宣传员;遗憾的是,皖南事变时她虽没掉队,但却于四六年部队北上时落了伍。那是在一次突围战斗中,腿部中了流弹,行走不便最后被俘的,好在受伤后她便迅速作了化妆,弃了枪支,脱了军衣。然而,敌人还是对她进行了严刑拷打,百般折磨,逼她承认是新四军以及说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东西。“老娘”供认了吗?没有。她自始至终只说自己是过路人。由于当时敌人的一连长也是绩溪人,大概出于乡土之情吧,在“老娘”被折磨的气息奄奄的时候,他派人送去草草就医后便释放了。
汽车到站后,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,风也挂起来,虽说是夏日里,我却感到几丝寒意来。当我们一行来到“老娘”家时,她已入殓多时,想想她活在世上受的那些罪,不知怎么的,我这心里就堵得慌,泪水也同雨水混在一起。
解放后,“老娘”奔波千里,却始终未找到组织,确切地说是未得到组织的承认。我多么憎恨那个不知名的小偷,是他在六四年的火车上扒去了我“老娘”北上去省城的钱、粮票,和那些证明信——那些足以恢复她荣誉的东西!三年自然灾害时,她也曾因饿急了去“偷”公社的山芋而被五花大绑,游行示众;也曾为护我而被同村一强汉打翻在地,可她没有说过多少怨言,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对我们的新社会还是很有感情的。她热爱集体,爱孩子,与人为善。记得有次生产队里分西瓜,有人趁人多哄乱之际,唆使自家小孩偷拿待分之瓜,“老娘”见状连声斥之。而她又是那么喜欢孩子,每次队里分的瓜,她大都送给了村里的孩子,自己很少留着自用。倘若有以大欺小的事被她瞧见了,必定非去“干涉”一番不可,为这,又常常得罪了许多人。
起灵的时候到了,雨竟然瓢泼似的,雷鸣电闪,似乎老天爷也在为棺里的苦命人悲号。“老娘”一生结过两次婚,却未留下后代。她虽已逝去许多年了,而我却时常怀念她。
*注:邵金兰,1919年生于安徽绩溪县,1936年冬参加中国工农红军,1946年所在部队奉令北山,遇敌埋伏,其小腿中流弹而被敌俘获,不屈,脑部致残,常夜不能寐,又喜自言自语;心善,长我母亲九岁,生前来往。1987年8月13日病逝。
